Wednesday, March 22, 2006

「我的媽媽」

23年前(1982年),有個年輕的女子流落到我們村,蓬頭垢面,見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諱地當眾小便。因此,村裡的媳婦們常對著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婦還上前踹幾腳,叫她“滾遠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著在村裡轉悠。

 那時,我父親已有35歲。他曾在石料場子乾活被機器絞斷了左手,又因家窮,一直沒娶媳婦。奶奶見那女子還有幾份姿色,就動了心思,決定收下她給我父親做媳婦,等她給我 家“續上香火”后,再把她攆走。父親雖老大不情願,但看著家裡這番光景,咬咬牙還是答應了。結果,父親一分未花,就當了新郎。

娘生下我的時候,奶奶抱著我,癟著沒剩幾顆牙的嘴欣喜地說:“這瘋婆娘,還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孫子”。只是,我一生下來,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從不讓娘靠近。

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給,給我。。。。。”奶奶沒理她。我那麼小,像個肉嘟嘟,萬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麼辦?畢竟,娘是個瘋子。每當娘有抱我的請求時,奶奶總瞪起眼睛訓她:“你別想抱孩子,我不會給你的。要是我發現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攆走。”奶奶說這話時,沒有半點兒含糊的意思。娘聽懂了,滿臉的惶恐,每次只是遠遠地看著我。盡管娘的奶脹得厲害,可我沒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奶奶說娘的奶水裡有“神經病”,要是傳染給我就麻煩了。

那時,我家依然在貧困的泥潭裡紮。特別是添了娘和我后,家裡常常揭不開鍋。奶奶決定把娘攆走,因為娘不但在家吃“閑飯”,時不時還惹是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鍋飯,親手給娘添了一大碗,說:“媳婦兒,這個家太窮了,婆婆對不起你。你吃完這碗飯,就去找個富點兒的人家過日子,以后也不准來了,啊?”娘剛扒了一大團飯在口裡,聽了奶奶下的“逐客令:。顯得非常吃驚,一團飯就在嘴裡凝滯了。娘望著奶奶懷中的我,口齒不清地哀叫:“ 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臉,拿出威嚴的家長作風厲聲吼到:“你這個瘋婆娘,嗥什麼嗥,嗥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你本來就是到處流浪的,我收留了你兩年了,你還要怎麼樣?吃完飯就走,聽到沒有?”說完奶奶從門后拿出一柄鋤,像余太君的龍頭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發出一聲響。娘嚇了一大跳,怯怯地看著婆婆,又慢慢低下頭去看面前的飯碗,有淚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飯上。

在奶奶逼視下,娘突然有個很奇怪的舉動,她將碗中的飯分了一大半給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

奶奶呆了,原來,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飯,只求別趕她走。奶奶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幾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強硬態度也是裝出來的。奶奶別過頭,生生地將熱淚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臉說:“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會餓死的。”娘似乎絕望了,連那半碗飯也沒吃,朗朗蹌蹌地出了門,卻長時間站在門前不走。奶奶硬著心腸說:“你走,你走,不要回頭。天底下富裕人家多著呢!”娘反而走攏來,一雙手伸向婆婆懷裡,原來,娘想抱抱我。

奶奶憂鬱了一下,還是將襁褓中的我遞給了娘。娘第一次將我摟在懷裡,咧開嘴笑了,笑得春風滿面。奶奶卻如臨大敵,兩手在我身下接著,生怕娘的瘋勁一上來,將我像扔垃圾一樣丟掉。娘抱我的時間不足著分鐘,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將我奪了過去,然后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當我懵懵懂懂地曉事時,我才發現,除了我,別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親要,找奶奶要,他們說,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卻告訴我:“你娘是瘋子,被你奶奶趕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還我娘,還罵她是“狼外婆”,甚至將她端給我的飯菜潑了一地。那時我還沒有“瘋”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長什麼樣?還活著嗎?沒想到,在我六歲那年,離家5年的娘居然回來了。

那天,幾個小伙伴飛也似地跑來報信:“小樹,快去看,你娘回來了,你的瘋娘回來了。”我喜得屁顛屁顛的,撒腿就往外跑,父親奶奶隨著我也追了出來。這是我有記憶后第一次看到娘。她還是破衣爛衫,頭發上還有些枯黃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個草堆裡過的夜。娘不敢進家門,卻面對著我家,坐在村前稻場的石礅上,手裡還拿著個髒兮兮的氣球。當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時,她急切地從我們中間搜尋她的兒子。娘終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著嘴叫我:“小樹。。。。。。。球。。。。。。球”她站起來,不停地揚著手中的氣球,討好地往我懷裡塞。我卻一個勁兒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沒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這樣一副形象。一個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說:“小樹,你現在知道瘋子是什麼樣了吧?就是你娘這樣的。”

我氣憤地對小伙伴說:“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瘋子,你娘才是這個樣子。”我扭頭就跑了。這個瘋娘我不要了。奶奶和父親卻把娘領進了門。當年,奶奶攆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問,隨著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所以主動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樂意,因為娘丟了我的面子。

我從沒給娘好臉色看,從沒跟她主動說過話,更沒有喊她一聲“娘” ,我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我“吼”為主,娘是絕不敢頂嘴的。  家裡不能白著著娘,奶奶決定訓練娘做些雜活。下地勞動時,奶奶就帶著娘出去“觀摩”,說不聽話就要挨打。  過了些日子,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練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單獨出去割豬草。沒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豬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裡正生漿拔穗的谷。奶奶氣急敗壞的罵她“瘋婆娘谷草不分。。。。。。”

奶奶正想著如何善后時,稻田的主人找來了,竟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著丈,當著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說:“打死你這個瘋婆娘,你給老娘滾遠些。。。。。”

娘雖瘋,疼還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著奶奶的棒槌,口裡不停地發出“別、別。。。。”的哀號。最后,人家看不過眼,主動說“算了,我們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嚴點就是。。。。”這場風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著。我鄙夷地對她說:“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個豬。”話音剛落,我的后腦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著眼罵我:“小兔崽子,你怎麼說話的?再這麼著,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

 “阿,你真是越來越不象話了。看我不打你!”奶奶又舉起巴掌,這時只見娘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橫在我和奶奶中間,娘指著自己的頭,“打我、打我”地叫著。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別打我。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下,嘴裡喃喃地說道:“這個瘋婆娘,心裡也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啊!”我上學不久,父親被鄰村一位著魚專業戶請去守魚池,每月能賺50元。娘仍然在奶奶帶領下出門乾活,主要是打豬草,她沒再惹什麼大的亂子。

記得我讀小學著年級餓一個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讓娘給我送雨傘。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幾跤,渾身像個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口裡還叫:“樹。。。傘。。。”一些同學嘻嘻地笑,我如坐針氈,對娘恨得牙癢癢,恨她不識相,恨她給我丟人,更恨帶頭起哄的范嘉喜。當他還在誇張地模倣時,我抓起面前的文具合,猛地向他砸過去,卻被范嘉喜躲過了,他沖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我倆撕打起來。我個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在地上。這時,只聽教室外傳來“嗷”的一聲長嘯,娘像個大狹似地飛跑進來,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說瘋子力氣大,真是不假。娘雙手將欺負我的范嘉喜舉向半空,他嚇得哭爹喊娘,一雙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娘毫不理會,居然將他丟到了學校門口的水塘裡,然后一臉漠然地走開了。

娘為我闖了大禍,她卻像沒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復了一副怯怯的神態,討好地看著我。我明白這就是母愛,即使神志不清,母愛也是清醒的,因為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她。

娘渾身一震,久久地看著我,然后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們母子倆第一次共撐一把傘回家。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奶奶嚇得跌倒在椅子上,連忙請人去把爸爸叫了回來。爸爸剛進屋,一群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不分青紅著白,先將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家裡像發生了九級地震。這都是范嘉喜家請來的人,范父惡狠狠地指著爸爸的鼻子說:“我兒子嚇出了神經病,現在衛生院躺著。你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的醫藥費,我他媽一把火燒了你家的房子。”

1000塊?爸爸每月才50塊錢啊!看著殺氣騰騰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燒紅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一手飛快地解下腰間的皮帶,劈頭蓋臉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進死胡同的獵物,無助地跳著、躲著,她發出的淒厲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最后還是派出所所長趕來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調解結果是,雙方互有損失,兩不虧欠。誰在鬧就抓誰!一幫人走后,爸看看滿屋狼籍的鍋碗碎片,又看看傷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將娘摟在懷裡痛哭起來,說:“瘋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這事下不了地,咱們沒錢賠人家啊。這都是家窮惹的禍!”爸又看著我說:“樹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要不,咱們就這樣被人欺負一輩子啊!”我懂事地點點頭。

2000年夏,我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高中。積勞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裡的日子更難了。恩施洲的民政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每月補助40元錢,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減免了我的學雜費,我這才得以繼續讀下去。

由于是住讀,學習又抓得緊,我很少回家。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娘身上。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幫忙為我抄好咸菜,然后交給娘送來。20裡的羊腸山路虧娘牢牢地記了下來,風雨無阻。也真是奇跡,凡是為兒子做的事,娘一點兒也不瘋。除了母愛,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應該怎麼破譯。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個星期天,娘來了,不但 為我送來了菜,還帶來了十幾個野鮮桃。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笑著問她:“ 挺甜的,哪來的?”娘說:“我。。。。我摘的。。。。”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揚她:“娘,您真是越來越能乾了。”娘嘿嘿地笑了。

娘臨走前,我照列叮囑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應著。送走娘,我又紮進了高考前最后的復習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課,嬸嬸匆匆地趕來學校,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嬸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我說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嬸嬸說:“沒有,她到現在還沒回家。”

我心一緊,娘該不會走錯道吧?可這條路她走了著年,照理不會錯啊。嬸嬸問:“你娘沒說什麼?”我說沒有,她給我帶了十幾個野鮮桃哩。嬸嬸兩手一拍:“壞了壞了,可能就壞在這野鮮桃上。”

嬸嬸要我請了假,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確有幾棵野桃樹,桃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桃子,因為長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來。我們同時發現一棵桃樹有枝丫折斷的痕跡,樹下是百丈深淵。嬸嬸看了看我說,“我們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我說,“嬸嬸你別嚇我。。。。”嬸嬸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山谷裡走。。。。。

娘靜靜地躺在谷底,周邊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我悲痛得五髒俱裂,緊緊地抱住娘,說:“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兒悔不該說這桃子甜啊,是兒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著沒享一天福啊。。。。”我將頭貼在娘冰涼的臉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都陪著我落淚。。。。。。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湖北大學著金字的錄取通知書穿過娘所走過的路,穿過那幾株野桃樹,穿過村前的稻場,逕直“ 飛”進了我的家門。我把這份遲到的書信插在娘冷寂的墳頭:“娘,兒出息了,您聽到了嗎?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無聲的愛」

遼寧北部有一個中等城市,鐵嶺,在鐵嶺工人街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車上的蓄電池喇叭發出清脆的女聲:“賣豆腐,正宗的鹵水豆腐!豆腐咧──” 那聲音是我的。

那個老頭兒,是我的爸爸。

爸爸是個啞吧。直到長到二十幾歲的今天,我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替換下他手裡搖了幾十年的銅鈴兒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了有一個啞吧爸爸是多麼的屈辱,因此我從小就恨他。
當我看到有的小孩兒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卻拿起豆腐不給錢不給豆兒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那孩子揍兩拳,我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不吱一聲,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個啞吧。

盡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呲牙咧嘴,我也還是堅持不再讓爸爸給我紮小辮兒了。

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只有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寸片兒,爸爸被我冷淡的時候就翻過支架方鏡的背面看媽媽的照片,直看到必須做活兒了,才默默地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叫我“啞吧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罵不過他們的時候,我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劃一個圈兒,中間唾上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吧的最惡毒的表示了。

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停下手裡的活兒,呆呆地看我好久,淚水像河一樣淌下來,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但是那天他躲在豆腐坊裡哭了一晚上。
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

因為爸爸的眼淚,我似乎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後的日子裡,我會經常跑到他的跟前去,罵他,然後顧自走開,剩他一個人發一陣子呆。

只是後來他已不再流淚,他會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偎在磨桿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吧的小村子!這是當時我最大的願望。

我不知道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不知道爸爸的豆腐坊裡又換了幾根新磨桿,不知道冬來夏至那磨得沒了沿鋒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地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為他縫制的藍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裡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說”著,我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

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
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伙兒的面兒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我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爸爸聽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裡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散裝高樑酒大口地喝下,再吃上女兒夾過來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臉那麼紅,腰桿兒那麼直,手語打得那麼瀟洒!

要知道,十八年啊,十八年,他從來沒見過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啊!爸爸繼續辛苦地做著豆腐,用帶著豆腐淡淡腥氣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

1996年,我畢業分配回到了距我鄉下老家40華裡的鐵嶺。
安頓好了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爸爸來城裡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可就在我坐著出租車回鄉的途中,車出了事故。
我從大嫂那裡知道了出事後的一切── 過路的人中有人認出這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

最後趕來的爸爸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他用腿扛著我的身體,騰出手來從衣袋裡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司機手裡,然後不停地劃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

嫂子說,一生懦弱的爸爸,那個時候,顯出無比的堅強和力量!在認真地清理傷口之後,醫生讓我轉院,並暗示哥哥們,我已沒有搶救價值,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

爸爸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劃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那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20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爸爸“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的錢,就算花了好多錢,也不一定能行。

”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揚揚手,再做著種地、喂豬、割草、推磨桿的姿勢,然後掏出已經掏空的衣袋兒,再伸出兩只手反反正正地比劃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喂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在就有四千塊錢。

”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四千塊錢是遠遠不夠的。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傾家盪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

”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帳的。錢,我們會想辦法。”
大哥把爸爸的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是淚流滿面。

他那疾速的手勢,深切而準確的表達,誰見了都會淚下!醫生又說:“即使作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救好,萬一下不來手術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說:“你們盡力搶救,即使不行,錢一樣不少給,我沒有怨言。”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

我被推上手術台。爸爸守在手術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裡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間起了滿嘴大泡!他不停地混亂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動作,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天也動容!我活了下來。但半個月的時間裡,我昏迷著,對爸爸的愛沒有任何感應。

面對已成“植物人”的我,人們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他守在我的床邊,堅定地等我醒來!他粗糙的手小心地為我按摩著,他不會發音的嗓子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呼喚著,他是在叫:“雲丫頭,你醒醒,雲丫頭,爸爸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漿!”

為了讓醫生護士們對我好,他趁哥哥換他陪床的空檔,做了一大盤熱騰騰的水豆腐,幾乎送遍了外科所有醫護人員,盡管醫院有規定不準收病人的東西,但面對如此質朴而真誠的表達和請求,他們輕輕接過去。爸爸便滿足了,便更有信心了。
他對他們比劃著說:“你們是大好人,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兒!” 這期間,為了籌齊醫療費,爸爸走遍他賣過豆腐的每一個村子,他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贏得了足以讓他的女兒穿過生死線的支持,鄉親們紛紛拿出錢來,而父親也毫不馬虎,用記豆腐帳的鉛筆歪歪扭扭卻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張三柱,20元;李剛,100元;王大嫂,65 元……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終於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他張大嘴巴,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 滿頭白髮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爸爸,我那半個月前還黑著頭髮的爸爸,半個月,老去二十年!

我剃光的頭髮慢慢長出來了,爸爸撫摩著我的頭,慈祥地笑著,曾經,這種撫摩對他而言是多麼奢侈的享受啊。等到半年後我的頭髮勉勉強強能紮成小刷子的時候,我牽過爸爸的手,讓他為我梳頭,爸爸變得笨拙了,他一絲一縷地梳著,卻半天也梳不出他滿意的樣子來。我就紮著亂亂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的豆腐車改成的小推車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來,轉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勢,又做個拋的動作,然後捻手指表示在點錢,原來他要把我當豆腐賣嘍!

我故意捂住臉哭,爸爸就無聲地笑起來,隔著手指縫兒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這個 遊戲,一直玩兒到我能夠站起來走路為止。現在,除了偶爾的頭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們一起努力還完了欠債,爸爸也搬到城裡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勞了一生,實在閒不下來,我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間小棚屋做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塊兒又大,大家都願意吃。我給他的豆腐車裝上蓄電池的喇叭,盡管爸爸聽不到我清脆的叫賣聲,但他是知道的,每當他按下按鈕,他就會昂起頭來,滿臉的幸福和知足,對我當年的歧視竟然沒有絲毫的記恨,以致於我都不忍向他懺悔了。


我常想:人間充滿了愛的交響,我們傾聽、表達、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啞吧父親卻讓我懂得,其實,最大的音樂是無聲,那是不可懷疑的力量,把我對愛的理解送到高處。



我在學xiao哭了...